31. 时间和空间是物质吗?

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我们必须要明确什么是时间和空间,以及什么是物质。

31.1. 什么是物质?

31.1.1. 如何讨论

我们先来讨论什么是物质。对于“物质”这种词,我们很难去下一个公认的、准确的定义。那么我们如何讨论它呢(没有人能否认我们确实在讨论它)?这就涉及到一个问题:对于不能下定义的东西,我们是如何理解它,如何讨论它的呢?

  • 第一类无法定义的东西:在我们学会下定义之前(甚至在学会说话之前),就认知到的对象(包括概念)。比如苹果、桌子、猫、人等概念。我们虽然知道它们是什么,但要具体去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时间和空间事实上就属于这类概念。虽然在我们学会下定义之后,也可以去尝试定义它们,但是那事实上只是定义了一个“同名”的概念,而它并不能完全“覆盖”掉自然语言中的原有语义。我们可以在生物学上定义一个“苹果”的概念,但我们不能用它去断言“画家画的苹果不是苹果”:它诚然不是生物学意义上的苹果,但仍然是自然语言意义上的苹果。

  • 第二类无法定义的东西:以语言为依托产生的一些底层抽象概念,比如质量、能量等等。物质正属于这类概念。

那么,两个人在探讨“物质是什么”的时候,如果没有定义作为一个标准,究竟是在探讨什么呢?他们事实上是在输出自己对于这个词语的理解的描述。事实上,不管他们是否意识到,“物”和“质”这两个字联合起来给他们带来的印象,以及在这个印象之上叠加的与其他概念印象(比如客观性)之间的联系,才是他们讨论的内容。如果我们为非经验世界中的对象的存在性和客观性(不同人的认识可以达到的某种程度上的一致性)找一个依据,那它不一定非要是物质:它也可以是上帝写的一段代码,也可以是虚拟现实的幻影。事实上,我们可以把“物质性”这个概念的所有要素保留,只给它换一个名字,比如叫“物自性”,那人们对它的直观感受可能就会非常不同。

31.1.2. 汉语中的“物质”所暗示的涵义

要产生“物质”的概念,首先就要产生“物”的概念。那什么是物呢?我把它理解为经验世界中的对象,或者说可以通过五感与我们(直接或间接)作用的、进而可以被我们认识的对象。因此,“物”是“对象”的一个子集。对象除了是可以是物,还可以是抽象中的概念和想象等等,而这些一般不被认为是属于“物”这个范畴的。“物”之所以可以被认识,是因为它有可以被我们通过五感进行直接或间接(比如通过设备或仪器)认识的可能性。因此,“物”的概念事实上是从主客关系中被分离出去的。我们事实上是先认识“我认识物”这个现象,然后再从这个现象中分析出“我”和“物”的,而绝不是“逻辑地”、本末倒置地先认识“我”和“物”(how?),在此基础上才能认识“我认识物”这个现象。

然而,“物质”一词却引导我们去跳出经验世界中的主客关系,去追求“物”本身的“本质”、“实质”、“质料”等东西。这事实上是人们对“本质”这个概念进行泛化产生的后果。这种概念的泛化是人们在自认为成功地找到了一些东西的本质之后,去把本质这个概念运用到其他概念、甚至所有概念之上的企图。而“物的本质”如果依托于人,那么就显得不够独立和“本质”。这样,我们就产生了“独立于人的物的本质”这个概念,也就是我们通常说的“物质性”。虽然在语言表述上,它好像是完全独立于人的,但它事实上是不过是人想象出的、构造出的概念。它是对人的认知能力之外的“存在”的一种想象,因为“物质性”是无法被经验而只能被想象的。至于是否真的在人的认知能力之外有“物质性”这种存在,这是超出任何人的解答能力范围的事情。诚然,用“上帝视角”去简单地想象它的存在性是一个小孩子都可以轻松完成的事情,但真正的哲学提醒我们的是:我们是人而不是超自然的存在,我们要正视自己认识能力的局限性,我们要明了什么是我们真正知道的,我们尤其不能去假装自己知道自己事实上无法知道的东西。

31.1.3. “物质”是指 substance 吗?

以上是完全在汉语的语境下对“物质”一词的探讨。肯定有人会说,“物质”这个词应该是西方哲学名字的汉语翻译,因此我们应该忠于西方哲学家的本来意思去理解“物质”这个词。这虽然听起来确实很有道理,但事实上是极有问题的。物质的英文翻译是什么呢?很多人可能说是 substance。然而 substance 真的是物质吗?我们看看维基百科是怎么说的:

“Substance is a key concept in ontology and metaphysics, which may be classified into monist, dualist, or pluralist varieties according to how many substances or individuals are said to populate, furnish, or exist in the world. According to monistic views, there is only one substance. Stoicism and Spinoza, for example, hold monistic views, that pneuma or God, respectively, is the one substance in the world.”

根据这段话,不仅物质可以被称为 substance,连上帝都可以被称为 substance,在二元论那里事实上有两种截然不同的 substances。当然,我们说的“物质性”,substance 这个词也并非不能传达:韦氏词典在 substance 这个词条下的释义 3a 就是“physical material from which something is made or which has discrete existence”。但同时,韦氏词典也指出了 substanace 可以指 GOD 这个词的 1b 释义,也就是“Christian Science: the incorporeal divine Principle ruling over all as eternal Spirit: infinite Mind”。

那么现代英语中的 substance 这个词究竟是怎么来的呢?它可以追溯到古法语的 sustance,进一步到拉丁语的 substantia,而它是 substare (stand firm, stand or be under, be present)的现在分词。而拉丁文中的 substantia 事实上是希腊中 ousia(οὐσία)的翻译,而这个词的意思事实上是“that which is one’s own, one’s substance or property; the being, essence, or nature of anything”,更接近于汉语中的“自性”和“本质”的意思,而并不强调“物”。因此,一个说英语的人在说 substance 的时候,和一个说汉语的人在说“物质”的时候,他们真的是在讨论同一个概念吗?如果我们简单地把物质和 substance 对应起来,那么我们就必须承认上帝也可以是物质。同样地,把material 或者 matter 与物质简单地等同起来,也同样会有问题。可能有人要说,我可以只把它也这些词的某一个义项等同起来,但这就好像是在只盯着两条铁路的交叉点,而不在乎它们各自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人们在谈论物质这个词时,难以完全忽略掉“物”和“质”这两个字的意义以及它们连在一起给我们带来的新意义;人们在谈论 substance 这个词时,也难以完全摒除它的词源、词根和其他义项。这正是自然语言与符号语言的一大区别。在符号语言中,我们是用 [公式] 还是用 [公式] 去表示一个变量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在自然语言中,把一个概念称作“物质性”还是“物自性”,给人的感觉是极为不同的。

31.2. 时间和空间是物质吗?

根据上文的讨论,我们暂且把“物质”理解为“独立于人的物的本质”,而把其中的“物”理解为“经验世界中通过五感与我们相作用的对象”。那么,时间和空间是“物”吗?与其说时空存在于经验世界中,不如说经验世界存在于时空中。而空间事实上又是自然语言中的一个词汇,可以有多种指向。它既可以指数学中的空间,也可以指物理学中的空间(一种认识模型,“真空”的性质也很难说就是“空间”的性质),甚至可以指梦中的空间。而这诸多不同的空间又有着不可否认的相似之处。我们即使闭上眼睛,仍然可以想象一个空间。甚至我们在看一道几何题的描述时,同时就可以在脑中建构出另一个想象出的几何空间。因此,与其说时空是我们认识的经验对象,不如说它是我们认识经验世界的形式。如果我们没有时空能力,那么我们难以用五感去得到有价值的信息:我们的眼睛只能看到永恒不变的单一颜色,我们的耳朵只能听到永恒不变的一种声音,我们的舌头只能尝到永恒不变的一种味道(均无法在空间和时间上延展)。做个粗糙的比喻:时空能力就好像是一个模拟器,人们只能先“挂载”上这个模拟器,经验才可能向我们显现;这个模拟器不仅能处理经验世界,也能处理想象世界或概念世界;人似乎有可能同时挂载多个模拟器。当然,模拟器本身只是一个“形式”(形式本身甚至可以调节,比如可以是欧氏的,也可以是非欧的),具体的呈现必然也受“内容”的影响(比如在经验世界时,我们尚未实现时间倒流,但在想象世界中,这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

诚然,时空也可以被对象化,但这似乎并不是在经验世界中的对象化,因此把时空称作“物”并不合适,更别说“物质”了。当然,人的对象化倾向会引导我们去把任何东西对象化,包括我们自己。比如我们可以把自己进行对象化,来与自己进行交谈,比如我们可以把过去的自己进行对象化,就好像在看一个其他人一样。但对象化的成功并不代表认识主体的引退。我们在把经验世界中所有的对象都成功地物化之后,并不代表“我”的退场,就像在更广泛的世界中,我们把所有东西(包括“我”)都成功包装成对象之后,“我”也不会消失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