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如何寻找一个反彻底怀疑论方案?

以前我回答过一个类似的问题,但在那个回答中我更多地是讨论怀疑论的合理性:“怀疑论摧毁了我的世界观,想不开怎么办?

在这个回答里,我则探讨一下“反彻底怀疑论”的方案。

怀疑论事实上并不像它在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无坚不摧,好像能把人彻底地引向虚无。事实上,它无法摧毁任何我们真正知道的东西:它能摧毁的只是附着于我们真正知道的东西之上的假设。因此,我们只要把我们的认知建立在我们真正知道的东西之上而不是建立在一些假设之上,并且明确什么是我们真正知道的,什么是假设,那么我们的认知体系就无法被怀疑论所摧毁。

怀疑论之所以显得强大,是因为我们的思维经常会误入语言的陷阱:在语言里,句子比篇章更为根本,字词比句子更为根本。这就引导人们去认为:我们必须先理解了字词,然后才能理解句子,之后才能理解篇章。然而这事实上并不符合人的认知过程。我们要描述眼前的景象,需要一部分一部分描述,但这个景象事实上是作为一个整体呈现给我们的:语言中的描述顺序并不是我们的认知顺序。

下面以“我看到一个苹果”这个句子为例,来详细说明一下什么是无从怀疑的现象,什么是可以被怀疑的假设。

  • 我在说“我看到一个苹果”这个句子时,我表达的事实上是一个整体的现象:这个现象是不容否认、不可怀疑的。这句话的意思事实上是,在视野中有一个对象呈现(在视野中分辨出对象事实上是大脑处理的结果),而那个对象呈现的外形特征和以前我见过的苹果很相似。具体来说,我根据以前见过的诸多“现实中的苹果”抽象出了苹果的概念,大脑使用某种算法对大脑中的概念和和视野中的那个对象进行匹配,结果是与“苹果的概念”匹配成功,这样那个对象就被我“识别”为苹果。

  • 这并不意味着我要说“我看到一个苹果”,我就必须先去认识什么是我,什么是看到,什么是一个,什么是苹果。对于那个作为对象的苹果,我事实上只看到了它的一面。我并不知道它的另一面是什么样子的,也不知道它的内部是什么样子的,吃起来口味和口感如何,等等。它完全可能是大半个苹果,它的后面也可能是方的,只是从我的角度来看和一个整体的苹果没有什么区别;它完全可以是一个非常逼真的、但不能吃的苹果模型;它完全可以是全息投影,也就是说那里并没有什么东西(空气除外)而只是从那里来的光线与苹果反射的光线一模一样而已。我也不需要理解什么叫“看到”,比如“看”究竟是眼睛发出触须感知到的结果,还是反射光达到眼睛所引发的结果,比如眼睛、视神经和视觉皮层等身体构造的工作原理。古人并不知道这些知识,甚至拥有很多错误的知识,但这并不妨碍它们去说“我看到一个苹果”(假设那个地方有苹果),也不会在任何程度上损害他们认识到的这个现象的不可否认性。至于“我究竟是什么”这种难以讨论清楚的问题,那就更是不需要知道的了。

  • 因此,“我看到一个苹果”是一个简单的、纯粹的、不容怀疑和否定的现象。一个还没有学会说话的婴儿去理解这个现象也没有任何困难。婴儿理解世界,是从一个个纯粹的现象入手的,之后才以他认识到的各种现象为基础,抽象出了“我”、“看到”和“苹果”这些概念。这些现象忠实地呈现自身,没有任何可以被否定的余地。“半截插在水中的筷子看起来是弯的”就是一个纯粹的现象:即使我们发现了那个筷子事实上直的,我们仍然需要用折射定律来解释它为什么看起来是弯的。如果不能解释,那就是理论的问题而不是现象的问题。就算一个人产生了幻觉,我们也不能去否认幻觉这种现象本身,而必须去解释他为什么产生了幻觉,以及幻觉的发生机制是什么。

  • 然而,我可以去否定和怀疑我的解释模型和我的一些“合理构想”。比如我通过我以前的经验,来想当然地认为这个苹果的后面和前面形状大体上是一致的,颜色也大体一致(更有经验的人可以去猜测我看到的是苹果的阳面还是阴面,从而预估出没看到的那面的颜色):这些都是我们通过泛化来完成的,或者说只是猜测而不是实际观测。我可以给这个苹果加上“物质性”和“实在性”,但这些性质并不是我们用任何手段能观测到的。如果很多人都观察到了这个苹果,那么我们可以说这个苹果具有“客观性”:这是一个从现象中得到、不可否认的性质。但我们没有必要非要同时加上“物质性”和“实在性”之类的假设。虽然我们使用物质性和实在性之类的假设,可以得到一个更易于理解的世界模型,但那个世界模型并不因此就是一定正确和不容怀疑的。

所以我们事实上可以建立一个不容怀疑的认识方案。在这个方案里,我们从纯粹的现象入手,只承认现象自身的不可怀疑性。然后在此之上,我们再去研究我们怎么形成概念,形成各种概念时都使用了哪些假设。这个过程也无法被怀疑,因为所有的假设都已经被明确地表达出来了:去质疑一个假设可能不是真的,那是没有意义的。当然,我们可以研究在不同的假设下,会产生什么样的理论建构,再对这些不同理论建构进行评判。

因此,怀疑论真正怀疑的是你的认知模型和“合理假设”:这些怀疑事实上不针对实际生活的任何方面,也不应该对人们的生活产生任何影响。“你看到了一个人”,就是一个纯粹的、不容否定的现象。“你在不同时刻看到了被你识别为同一个人的人”,也是不可否定的现象。由此你得出,下次我见到他时,他还是大致的样子,也是通过泛化倾向得出的合理推断:这当然只是推断,说不定在你下次见到他之间他整容了,破相了,甚至在你们上次见面之后不久他就遭遇不测了。不管是笛卡尔恶魔还是缸中之脑,对这些现象不会有丝毫影响(它们的构想原理事实上就是保持现象不变)。所以怀疑论对生活会有什么影响呢?它的结果不恰恰与严密分析给出的结果一致吗?怀疑论真正要纠正的是:我们进行了假设和推断而不自知的状态。之所以很多人会对笛卡尔恶魔和缸中之脑产生恐惧,是因为他们意识到了他们的“默认假设”和这些听起来非常奇怪的假设在效果上没有什么区别。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非要去选择去坚信那些无法被证实的假设呢?如果我们能够把所有的假设都当作并仅当作假设,把它们明确地说出来,那么怀疑论就无可怀疑了。

以上是对这个方案的一个概述。具体的一套方案请参见《哲学的重建》。这套方案的具体原则详见“本书哲学体系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