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思维和语言的关系是什么?

我们经常听到诸如“语言是思维的工具”、“语言是思维的前提”之类观点。然而,在我看来,这类观点都是极有问题的。它们把“语言”和“思维”当成两个既已存在的、基本上相互独立的对象,然后左手拿着语言,右手拿着思维,去看看它们之间的关系是什么。这个思维模型首先就限制了它可以得到结论的可能性范围:如果它们不是相互独立的,甚至一个集合是另一个集合的真子集,那怎么办呢?在我看来,语言和思维的关系大体上恰恰正是这一种情况:如果说语言是我们看见的海面上的冰山,那么思维则更类似于整个冰山,而它大部分是位于海面以下的。这里我之所以说“大体上”,是因为语言并不能完全被思维所覆盖:它还和行为有关,比如说话、写字和阅读等等。总体而言,如果把语言看作一个系统,那么它的“输入——输出子系统”和行为相关,而其他部分则是思维的一部分。

66.1. 在发生顺序意义上,语言是思维的产物

从发生顺序意义上来说,语言是思维的产物,而思维绝不是语言的产物。但语言这个产物一旦产生,又成为了思维的一部分:这并不矛盾,因为思维是动态的。

很显然,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不会任何语言,但他已经具有了一定的思维。他运用思维去寻找食物(比如吸奶),寻找乐趣(比如玩玩具):虽然在这些过程中,婴儿不仅运用思维也运用本能,但随着小孩的成长,思维所占的比重越来越大。他从外部接收信息并对这些信息进行处理,而他之所以能学会语言,正是外部语言刺激和内部数据处理的共同结果。而“内部数据处理”,事实上是就思维的一种表现。

如果我们采用一种简化模型,认为每个人的思维系统都相同,并且不随时间变化。那么,这个动态系统虽然可以有各种丰富的外在表现,但是它有着不可改变的内禀属性(比如线性系统的极点和零点分布)。这个系统可以有多个(准)稳态,而每一个准稳态就对应了一种语言(语言一般都处于准稳态,因为它在短时间内大致不变,但从长期的视角来看是在一直演化的)。系统的内禀属性决定了这些不同的(准)稳态虽然在表面上看起来千差万别,但确仍然遵循一些相同的规律:目前的普通语言学正是从语言的外在表现去推测这些跨语言的规律。一个婴儿学习语言的过程,就好像是用一系列激励,让一个系统从初始状态演变到一个(准)稳态。这类似于把一台电脑装上操作系统:被装上了什么操作系统取决于外部信号(操作系统安装程序),但这不意味着这台电脑可以被随便安上什么操作系统:那个操作系统必须要与它的硬件系统相容,至于有重大内在问题的操作系统,那就更是安装不上了。婴儿学语言的过程,和操作系统的安装过程相比起来,要“鲁棒”得多。婴儿可以从众多无语言意义的声音信号中提取出有语言意义的声音信号,并利用这些信号去“训练”自己的语言系统。他们甚至可以学会多种母语:这说明他们可以对来自不同语言的语音信号进行归类(可能需要加上情境上的提示),并用它们去训练不同的语言系统。

简而言之,如果没有思维,那就根本不会有语言。当然思维是语言的必要非充分条件,因为如果我们没有合适的发声器官,就无法表现出丰富的语音,没有合适的听觉器官,就无法捕捉到语音信号。所以,虽然我们可以猜想动物的“语言”很简单,但却难以学会它。这一方面是因为输入信号的损失:比如人和动物的听觉范围不同(例如人无法感知蝙蝠发出的超声波),比如人类的犁鼻器非常不发达,无法捕获对某些动物来说非常重要的信息;另一方面是因为人和动物在思维上的“硬件系统”不同:这决定了人难以“自然地”学会动物的语言,但人的理性非常强大,可以构建出一个能够模拟动物语言的“虚拟系统”,但这种东西运用起来一般不会像运用自然语言那么符合人的直觉。

虽然从理论上来说,所有的语音信息都可以被编码成由“无声”/“有声”或“短音”/“长音”组成的“二进制语言”,但那类语言对人来说非常不直观,需要超长单词来表达复杂意思,极其难用,因此也很难被人在自然语言的应用环境中被发展出来(在其他环境中当然有可能被开发出来,并且已经被开发了出来)。

66.2. 语言构建过程本身就是一个思维过程

纯粹的背诵不构成语言:语言构建事实上是语言中最重要的要素之一。人们通过语言构建去表达他们想要表达的想法。而语言构建本身就是一个思维过程。在初等教育中,这种构建能力在语文教育中的组词、造句、作文等形式中得到训练。

从表面上来看,我们在语言构建中使用得最多的是“组合”这种思维方法。比如一个从未见过和听过“白草莓”的小孩儿,在见到了一个白草莓时,会想到用“白草莓”这个词去指代它。他事实上把“白”和“草莓”组合了起来,而这种“组合”事实上是一种思维现象,就像小孩会尝试去把积木组合起来一样。

在“组合”的思维方法背后,“泛化”这种思维方法事实上也起到了很重要的作用。泛化倾向会把一种“组合模式”推广为与其类似的组合模式。比如一个小孩在学会了“甜苹果”这个词之后,很自然地就会想到“甜香蕉”、“甜桃子”之类的词语,但却不太会想到“甜月亮”、“甜桌子”之类的词汇,因为“月亮”和“桌子”与“苹果”被小孩儿的思维中是“不相似”的。要注意,这种“相似性”是由思维本身的内禀属性决定,而不由某种理论或归类而决定。比如“太阳光”和“声音”在一般分类中相差十万八千里,但我们从“太阳光暖”到“声音暖”的泛化却很自然。这种泛化的“自然性”也是我们之所以会用“暖”去形容声音的根本原因。

引导我们进行语言构建的更高层次的思维方法是“否定”和“逻辑”。从最浅显的层面来说,基本所有语言都有表示因果、转折、否定、承接的连词和副词。这两种思维方法在越宏观的层面体现得就越明显。在组词的阶段,它们基本不显现;在简单句的阶段,它们偶尔显现;在复合句的阶段,它们开始变得重要;在文章的层面,它们就更为重要了。

现在我通过“全能悖论”来讨论一下语言和思维的关系。“上帝是全能的”从表面上来看是一句话,一个命题,但它事实上也是思维的产物。“全能”本身就是一个语言建构,而“上帝是全能的”是更高层的一个语言建构。当然这个语言建构可以有不同的途径,比如简单的把“全”和“能(力)”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比如用它来表示“具有所有能力”这个概念:前者是词语的组合(先产生词语再厘清概念),后者是概念的组合(先产生概念再找个词语去表达它)。因此,“全能”这个概念(或词语)从发生顺序的意义上来说,首先是一个通过组合这个的思维方法产生的一个概念(或词语):这种通过单一路径生成的概念当然不天然地就具有自洽性,因为自洽性要求通过所有的路径可以得到一致的结果。对它的自洽性的否定尝试,就引导人们去构建“上帝能不能制造一块自己也举不起来的石头”这类反例。

66.3. 语言对思维提升具有重大作用

虽然语言是思维的产物,但语言一经产生,就被整合在思维中了。有了语言,我们不仅可以有效地与他人交流,我们自己的思维也得到了提升。这是因为,作为一种由思维本身产生的系统,语言本身符合思维的要求(否则就不是准稳态:思维会进一步引导它快速达到准稳态)。有了语言,概念就可以被简明地表达(就像编程语言中的指针一样),简明地操作(比如组合),产生的更高层概念也同样可以被简明地表达(被“封装”在一个词中,或者说被一个容易激发类似思维图景的词所指向)。这种产生更高层次概念的能力,在语言的辅助下,是没有界限的。一个没有语言功能的人就像一台没有装上操作系统的裸机,虽然在理论上具有所有思维能力,但这些思维能力难以被有效地使用。有了语言,思维这台“计算机”就像被装上了操作系统、开发软件、应用程序等等,极大地提高了思维的效率和层次。

有了文字之后,特别是有了录音录像设备之后,语言就有可以被长久地记录:这对于人们既不保证可靠、也不保证准确的记忆是极大地辅助(除此之外,辅助人记忆的还有使用结绳记事、算筹等方法)。在我们可以记录语言之前,这使得我们可以反复地研究概念,研究理论,以至研究语言本身。

66.4. 我们可以设计“完美语言”去获得“完美思维”吗?

语言是思维这座冰山在海面上易被看见的部分,是不断运动的思维所结出的晶体。好的语言,可以帮助人的提升思维。

使用不同语言的人,在思维上可能会有不同之处。这是因为,各种语言之间一般来说并没有一一对应的关系。如果一个概念在 A 语言中对应一个很常见的词,在 B 语言中却缺失,那么虽然使用 B 语言的人当然也可以产生这个概念,但在使用 A 语言的人那里,这个概念不仅会被“强制产生”(即使不自发产生,也几乎必然被词语诱导产生),而且被经常使用。因此,使用 A 语言的人从总体来说,应该比使用 B 语言的人更熟悉这个概念。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如果不是这样,那个词大概不会是 A 语言中的常用词;即使以前是,也早就退出常用词的行列。从这个角度来说,使用不同语言的人,在思维上会有不同之处,多学几门外语也有助于拓展思维(当然需要学到一定程度)。

为了满足人的各种要求,非自然语言也被开发出来,比如形式语言、编程语言等等。然而,它们的一些优秀特性也引发了一些人的“盲目崇拜”,好像如果有一天我们可以开发并运用一门完全精确的语言,那么所有的问题都会被解决似的。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极其错误的看法,甚至是一种对自己的思维极度不负责任的看法。有了这个“法宝”,人们就可以把自己产生的思维错误归咎到语言的不完美上去,而语言看起来一时半会儿也不会被“完美化”,所以他们就有了“万能借口”。然而,那个“完美语言”,事实上是现有语言的子集:它不可能包含任何超出所有自然语言的东西,也必须剔除他们认为自然语言中“不好”的东西。这就意味着,他们设想的那些没有矛盾的东西,在自然语言中必然是可以表达的,即使在自然语言中表达不方便,我们也有各种各样的形式语言、数学语言等。因此,真正重要的问题是训练自己的思维,而不是坐等一门“完美语言”的诞生。事实上,一门语言即使在形式上完美,也并不能保证使用它的人不犯语法错误,因此思维错误归根结底仍然是思维的问题,即使一门好的语言在某些情况下可以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况且,“完美”只是某种意义上的完美。为了保证在精确性上的完美,语言的表现空间就会被大大压缩,那里可能不再有诗词歌赋,不再有象征隐喻,所以它真的“完美”吗?

更需要注意的是,虽然从表面上来看,语言和思维都是运动的。然而,思维的运动是自发的(虽然具体会往哪里运动我们可能并不清楚),而语言的运动是被思维运动所推动的,或者毋宁说语言的运动就是思维运动的外在表现。如果没有思维的运动,单单把语言拿出来,它是不会运动的,也不会产生任何新结果。比如,如果没有思维的参与,简单地欧氏几何的公理和公设放在一起,那是不会有任何新结论产生的。在不断运动的思维中,只有有限部分被记录成语言。一些看起来完美的语言作品(包括理论建构),事实上经常是多次修改的结果。人类思维的一般运动方式是“创造——评判——(基于之前评判的)创造——评判——……”。在语言中,特别是在书面语中,我们说出的一般是比较符合我们评判的东西,而这个东西经常是很多轮思维运动的结果。我们把自己认为有价值的东西写在纸上,而不是随便想点什么都写下来(也根本来不及)。因此,人的思维方式远非是纯粹演绎的。即使我们把语言变成只能表达纯粹演绎的样子,我们的思维仍然不是那样运行的。使用那种语言,会强制让思维这座冰山的更多部分位于海面之下。所以,那样做真的好吗?

本文的讨论基于拙作《哲学的重建》中的原理。有兴趣的读者可以继续阅读《哲学的重建》《对〈哲学的重建〉的说明、补充和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