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语音、文字、词汇、语法与世界的关系是什么?

首先,语言是思维的一种体现。不管我们用什么语言,不管我们用语言来表达什么,语言所具有的形式必然符合我们思维的形式。把语言和经验世界相比较,我们很容易就可以发现两者之间一个本质上的不同:外在世界中的诸多现象是并发的,但语言则是串行的。语言的这种串行性,正是继承于意识在思考时的串行性。从这个角度,我们也可以发现一个重要事实:我们在思考与经验世界有关的现象时,我们事实上是在建立模型,而这种模型则是我们的感官系统和认知系统对外部刺激进行处理得到的结果。因此,这种处理的结果,必然要符合我们认知系统的形式:这种形式具体就由语言表现出来。比如,我们在理解文章的意思时,是以句子为单位的:句子正是人类思维形式的外在体现。我们的意识在思考时,同时只能关注有限的几个对象以及这些对象之间的一个关系(施动和受动也是一种关系)。在最简单的简单句中,这个关系在语言中具体就由动词(包括系词)表达出来,而那些对象则被用名词性成分表达出来:不管在屈折语、分析语还是黏着语中,这种结构都要被表达出来,只是表达所使用的具体方式有所不同。当然,我们可以把一个句子继续封装成一个对象,来作为更高层次的句子或其他结构的一部分,比如以从句的形式充当句子成分。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人在每一时刻可以思考的东西是有限的,因此他必须对复杂的现象进行划分和取舍。一个划分就对应了一个名词性成分(静态的或者是一个对象化包装)或者一个句子(动态性或关系性的)。然后我们再把这种划分一步一步地拼凑起来,来描述那个本来就是统一的现象。比如我们用语言描述一幅画儿,就要一部分一部分地描述,比如画中有几个人,他们在做什么,天空是什么颜色的,人们的旁边有什么物品,背后有什么景色,等等。而对那幅画儿本身来说,所有这些东西都是同时呈现的,并没有什么先后顺序之说。我们之所以会一句一句的去描述,是因为这是符合我们认知系统特征的形式,而这些句子,就是我上面说的“建模”的结果。

语言形成的基础是概念的形成。正如兰兹格尔(我在知乎上的一个朋友)所说的那样,语音、文字、词汇是符号到概念的映射。这句话事实上也说明了,概念先于语音、文字、词汇这些东西。一个婴儿是首先在大脑中建立了“妈妈”的概念,然后才有可能把一些声音和视觉符号与这个概念联系起来。有人可能会说,妈妈就是妈妈,是实实在在的,需要什么概念呢?当然需要。如果一个婴儿不形成“妈妈”的概念,那么每当妈妈换了一个姿势,换了一套衣服,换了一个头型,他会以为那些都是不同的人(当然“人”也是概念:这个概念是从不同的人那里抽象出来的)。要形成妈妈这个概念,他需要把不同时刻的妈妈进行比较,并在此基础上进行抽象化,也就是抓住共性而忽略杂多的不同细节来形成概念。

语言中的名词性成分对应对象。但究竟什么是一个对象,是由大脑中的算法给出的,而运行这个算法的是大脑中意识以外的部门(意识不知道这个算法具体是怎样的)。我们可以推测,这个算法倾向于把视野中颜色连续或渐变的部分划分为一个对象,倾向于把可以一起移动的部分划分为一个对象,等等。这套算法可能给出不那么“客观”的结果:比如天空中的云、夜空中的星座这些对象。它还可以把画儿中的物体对象化为实际的物体,或者至少说产生视觉对象化方面的关联。儿童画册里甚至会给这些东西加上轮廓线来帮助儿童来更好地对象化这些东西。

语言中的动词则对应了动作或关系。而动作或关系都可以被进一步对象化,成为一个对象,所以所有的动词都可以被名词化:因此动词事实上也可以被归结为概念。既然动词对应了动作或关系,而一种特定的动作或关系涉及一个或几个,但个数固定、在动作或关系中功能不同的对象。因此,一个动词在一个具体的词义下,具有固定的配价。而这正对应了我们认知那动词背后的动作或关系的模式。而这些模式是从哪里来的呢?我认为它们全部是从以“我”为主体的动作或关系中泛化出来的。一个婴儿刚出生时,是以“我”为主体来认识这个世界的,比如“我要吃奶”,“我很高兴”,虽然他还不会用语言来表达这些想法。然后他发现,除了他,其他人,比如爸爸妈妈,也可以认识世界。这样,他就把这种认知模型泛化到其他人身上去,比如“妈妈很高兴”。他甚至进一步把这个认知模型泛化到无生命的物体上,比如“火车在跑”。这时的儿童,倾向于认为这些无生命的物体都是有意识的。这种倾向在儿童故事、儿童画册和儿童影视作品中的证据比比皆是:皮亚杰把这称为“儿童泛灵论”。像“主谓宾”和“主谓+双宾”这些语法结构正反映了这个认知模型。但我们要注意,即使经过了泛化,很多高配价动词还是只适合主语为生命体的情况,比如大多数带双宾语的动词都以表人的词语为主语。

因此,在语言的发生过程中,最最根本的概念就是“概念”这个概念。一个婴儿之所以可以学会语言,是因为在他的脑海里,已经产生了与教他说话的那个人的脑海里的概念相似的概念。这样,教他说话那个人只要告诉他这个概念如何用声音来表达(那个概念在这个语言中的声音符号),这个婴儿就慢慢学会了这个概念对应的词(语音上的),包括听和说。后来在他受教育时,他又知道了这个概念应该如何和文字联系起来:这时他又将一个视觉符号映射到那个概念上。“不同的人面对相似的经验和情境可以产生相似的概念”也是我们之所以可以学会外语的根本原因:不管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只要有了看过一些苹果的经验,都能形成“苹果”这个概念,而在不同的语言中,不同的只是这个概念的表示。因此,第一个接触到英国人的中国人,在听到英国人说到 apple 时可能不理解,但是英国人找到一个苹果来,并用肢体语言来向那个中国人传达,我说的 apple 就是指这个。这样,这个中国人就明白了原来“apple”指向一个他熟知的概念。通过这种过程,这个中国人就可以慢慢学会英语。当然,在他程度比较高了之后,那个英国人也可以用英语和他仔细解释一个词,他也可以去体会和考查英国人描述的概念和他脑中的那个和一个汉语词汇绑定的概念是否有细微区别,甚至他以前是不是产生过误解。

以上解释了语音、文字和词汇与经验世界以及人类思维的关系。最后,我们来说一下语法。前面已经说过了,语法事实上对应了人的认知方式,而非事物真实存在的方式。比如“什么东西通过什么动作影响了什么东西”,“什么东西和什么东西有什么联系”这类泛型都是人类思维的基本模式。这种基本模式必然需要在语言中被表达出来。当然具体的表达形式不是单一的,比如都是要表达主谓宾这种关系,具体语言中可以使用 SOV、SVO、VSO、VOS、OVS、OSV 这些不同的模式,从形态上来分,语言又可以被分为屈折语、黏着语、分析语、多式综合语等。

正因为人类有着相似的思维方式,不同的语言之间才会有较好的映射关系:这里的映射不一定是直接对应,而经常是要在经过某种操作后才能对应。而这种映射关系的存在,则是我们之所以可能学会外语的根本原因。当然,我们在语言和语言之间,一般并无法建立一一映射的关系。比如一个语言描述某一方面的词汇比较多,可以描述得非常精细,它就无法与在描述这一方面的词汇比较少的语言之间建立一一对应的关系。然而,无法一一对应不代表就学不会,因为即使一个人的母语中没有一个词汇去指代一个概念,那个概念也是可以存在的,或者在某些启发之下是可以产生的。但无论如何,语言之间存在大体的对应关系,仍然是我们可以学会外语的基础。

以上概述了我对“语音,文字,词汇,语法与世界的关系是什么”这个问题的一些思考。如果有进一步的兴趣,欢迎阅读拙作《哲学的重建》,特别是以下几章:对象化倾向公理事件化倾向公理对象化抽象化、具象化与抽象建构主客关系及其泛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