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为什么马丁·海德格尔说“科学家是当代最悲惨的奴隶”?

我们可以先想象一段相声:

A:你是当代最悲惨的奴隶!

B:你谁啊?这么没有教养。

A:我是马丁·海德格尔,被很多人认为是 20 世纪最伟大的哲学家。

B:噢,大师您好!

A:我说你是当代最悲惨的奴隶!

B:哦?这是为什么呢,大师?

A:这个问题就复杂了。要说明白为什么你是当代最悲惨的奴隶,我大概需要花两个小时的时间……

别人都说出了“你是当代最悲惨的奴隶”这么恶意满满的话,你还去问为什么,那大概是缺心眼儿。有问题就说问题,扣大帽子真不是什么高明的方法,而且还是把科学家一锅儿端了。

“科学家是当代最悲惨的奴隶”这句大言不惭的话,水平感觉还不如 2000 年前的庄子(或惠施):“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虽然可以继续问“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但科学家和鱼不一样:鱼不会讲话,但科学家可不是哑巴。如果人家科学家觉得自己活得很快乐,就你海德格尔觉得人家是“当代最悲惨的奴隶”,这不是很搞笑?一个人非要按你海德格尔提倡的生活方式去生活,才是自由的,才不是奴隶?这是什么道理?你海德格尔觉得那么活很好,那是你自己的事,你非要把这种生活方式强加于别人身上,如果把别人整抑郁了你负责?有实验证明你提出那个生活方式,确实能使得大多数人都“感觉”生活得更好吗?

海德格尔这话的水平也没有马克思的异化理论高。异化最起码是普遍现象,你海德格尔也在其中。光揪着科学家说事儿算什么事儿?我也可以提出“海德格尔是当时最悲惨的奴隶”,并写一本书的“歪理”去论证这个观点。但我一是没那么无聊,二是不屑于使用理性去为偏见服务:这从根本上削弱了理性的价值,就好像用皇家卫队去打扫厕所一样。

海德格尔说:“科技这种用架构去看待事物的方式,遮蔽了其他认识事物的可能性”。然而我要是刻意不使用科技这种看待视角,它自身作为一种可能性也被遮蔽了:况且它不仅仅是可能性,而是被实践证明为有效的方式。所以这种无聊的论证能说明什么问题呢?科学家就只会使用一种方式看待世界?一天 24 小时都使用科技的方式?人家爱因斯坦不仅读哲学书,而且还拉小提琴:这在海德格尔那就不是遮蔽而是显现了吧?普朗克会唱歌、弹钢琴、弹管风琴、拉大提琴,写作歌曲和歌剧,但他最终选择了物理作为事业。那在海德格尔看来,普朗克放弃了“显现”,选择了“遮蔽”?普朗克又不是只有一条路可走,人家有选择的自由,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你海德格尔管得着吗?

我倒是很好奇海德格尔先生为什么单单把人家生活的单一方面拿出来强调。一个可能性是,他海德格尔本人就是一个“单向度”的人,一天 24 小时都选择用他提倡的那一种方式看待世界:在我看来,那才叫遮蔽。另一个可能性,当然就是选择性地夸大,不然他怎么论证他的歪理呢?他提出那种歪理的动机是什么?说不定是出于嫉妒。要让他像爱因斯坦那样名满世界又没有什么争议,那说不定去遮蔽他,他也愿意干。我可以按这条路无穷无尽地“分析”下去,但仅仅写了这么几句,就感到了一种海德格尔式的恶心,就此打住吧。

把自己的喜恶“编码”到事物的名字里,去强烈暗示读者,是一种下三滥的写作手法:比如把他不喜欢的东西叫“遮蔽”,把他喜欢的东西就叫“通达”,因为他觉得科学家的生活方式不好就把人家称作“当代最悲惨的奴隶”。对于这种污秽的命名和论证,我由衷地感到恶心。

“你是当代最悲惨的奴隶”从海德格尔嘴里说出来,和从隔壁张大妈嘴里说出来并没有什么区别:满满的恶意向我们无遮蔽地呈现。只不过张大妈脸皮还没厚到花两个小时去论证“你是当代最悲惨的奴隶”。

在有些哲学家那里,有一种“祖传”的夸张独断的毛病:这在不少喜欢哲学的人看起来竟然还是很有魅力的。这种不良风气现在也是时候改一改了。使用这种夸张的观点和论证,把哲学家和科学家对立起来,对谁都没有好处。


我的回答显然会让海德格尔的爱好者感觉有些不爽。按大部分人的理解,对于一个关于海德格尔的问题,那就去问海德格尔专家就好了,好像我们只有仔细的阅读他的所有著作才有资格对他的看法发表观点。然而,那是一个“解经者”的角度。从那个角度来看,对于圣经的解读,我们就应该去问神学家,对于魔法学的解读,我们就应该去问魔法学家,对于巫术的解读,我们就应该去问巫师。这样的话,我们事实上是被海量的知识“遮蔽”了,被淹没在大量未经充分评判的知识中,就好像在知识泡沫的海洋中遨游一样。而这却是在真正意义上“反哲学”的,因为哲学真正在乎的不是知识,而是智慧,或者说创造和评判知识的能力。

关于海德格尔的问题也是一样。如果只让精通海德格尔哲学的人来解读,那必然存在一种“统计偏差”。精通海德格尔的人,大概率是被他的哲学所吸引,喜爱他的哲学,愿意为他的哲学甚至他本人去辩护的。这样,如果以谁最了解海格德尔的思想为标准,那么高票答案几乎必然是“有偏的”。这对于完全中立的学术研究倒不是问题:事情明明白白,谁不相信都可以自己去验证。对于海德格尔这句话的评价则不是如此,因为它涉及到了对另一个群体的评价。如果科学家都不仔细研究海德格尔,海德格尔就可以想怎么说就怎么说了?反正解经者(包括他自己)能把不管什么样的说法都给圆成“合理”的样子。

这种做法是可怕的,它好像是把哲学家变成了“法外逍遥之人”。如果“是否攻击别人”这种事情,都不从字面评判,而是搞一套理论来评判,那世界上将不再有(言语上的)侮辱罪和诽谤罪:只要罪犯去凭空制造一套“哲学理论”,去说他所有侮辱和诽谤的话语都是“表征”而不是“表述”,“不具有任何表述意义上的褒贬性”,那这人就应该被判无罪吗?

我很少去探讨某个哲学家的具体观点,因为我读那些书都是二十几年前的事儿,很多地方现在记得也并不是很清楚,去查资料又太麻烦,况且那也不是我现阶段想做的事。这方面,比我更适合回答的人有很多,比如这方面的专家,比如正在学习和研究这方面的学生。但在本问题下,情况就不一样了,因为这个问题靠单纯的“解经”,解出的事实上是有偏见的观点。

“解经”能解决的,只是去探讨这句话要表达的内涵,但问题是,这句话背后的内涵合理,不代表这句话在表达上就是合理的。海德格尔凭为什么用“最悲惨”和“奴隶”这两个词去形容科学家?这么表达能比其他表达方式更为有效吗?如果我这样表达:“科学家因为在工作中大量使用一种框架式的思维,所以他们中不少人经常更容易被这种思维所限制”,这是不是既没有攻击性,也更精确传达了海德格尔的意思?科学家是当代最悲惨的奴隶?不改行就摆脱不了奴隶身份?海德格尔做哲学研究的时候思想就是完全开放的,就不是奴隶了?用这种方式表达,是对文字的不负责任。要是什么话都能这么解读,世界上就不再存在骂人,不再存在诽谤,而那是多么得可怕。

这让我想起了一个笑话:

欧拉向狄德罗说:“先生,因为 \(\frac{a+b^n}{n}=x\),所以上帝存在,您怎么回应它?”而狄德罗根本不懂数学,也就答不上来。

人类思维是多维度的,不一定非要把所有细节都搞清楚才能去给出判断。比如我们可以先假设一段论证是没有问题的(比如解经者对海德格尔这句话的理解),去看看其他环节有没有问题。就算经解得正确,那用“最悲惨”和“奴隶”这两个词就是合理的了?解经者似乎只是在试图转移人们注意的焦点。如果海德格尔注重的是“呈现”,那这句话呈现给绝大多数科学工作者的都是一种赤裸裸的鄙视。就算他鄙视的是任何另一个团体,我也都会为他们鸣不平。这不仅关系到平等问题(搞哲学的一面去鄙视别人,一面被别人鄙视,也是一种奇观),而且也关系到哲学的形象问题。使用这么夸张的说法,无端制造了科学家对哲学的反感,就像科学家说哲学不好,哲学家也会有敌对情绪一样。如果我们有更好的表达方式,为什么非要选择这种既偏激又不精确的表达方式呢?


最后,我也谈一下我对“科技”和“遮蔽”的看法。

人类进入工业时代以来,人类被“强迫”用科技的方式思考,因为若非如此,一个文明会在经济、军事等各方面落后,并付出惨痛的代价。在学校里,这种思维方式也一再被强调。长此以往,这种思维方式似乎就成了唯一正确的思维方式。一个长期陷入这种思考方式的人,经常会觉得其他思考方式是不可理喻的,是过时的,是应该被淘汰的。他们觉得“不科学的”就是“错误的”。这当然是一种“遮蔽”,它阻止我们去看到其他可能性。而艺术恰恰给我们展示了其他的可能性:即使我们把艺术也看成一种遮蔽(但至少难以长时间遮蔽),它也至少告诉我们遮蔽的方式并不是只有一种可能性。

那海德格尔解决了这个问题吗?在我看来,他指出了病症,给出了缓解方法,但并未从根本上把病治好。如果我们换一种方式去看待世界,那么“遮蔽”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了。如果不存在这个问题,那么自然也就无需解决它了。

关键的问题,就在于“世界”并不是一个不可改变的东西。世界从根本上来说,是一个概念,是一种我们看待事物的“框架”。海德格尔说明了,这个“框架”事实上有局限、缺乏开放性。如果我们在某一个时间只能搞科技,在某一个时间只能吟诗,这看起来确实是有局限的。然而,“世界”是一个可以被扩充的模型。现代数学早就在研究高维空间甚至无穷维空间。

那么世界是什么呢?它事实上只是我们一种看待问题比较“方便”的方式。我们把所有对外在事物的感知进行汇总,得到了一个“经验世界”。但在我们思考几何题时,我们的脑海中却是一个仅仅由几何元素构成的世界。我们在看小说时,头脑中也建立了一个小说中的“世界”,并经常把这个世界中的设定称为“世界观”。因此,“世界”不必是唯一的。既然它只是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那么我们就可以去选择我们觉得最有效的方式。

数学家早就在进行这种工作。他们把一类有相同性质、遵循一定假设的对象放到一个世界中。比如欧氏几何体都存在于欧式几何世界中,非欧几何体都存在于非欧几何世界中。他们在思考时,时刻不忘记他们的前提假设。事实上,通过这种方式,他们就避免了“遮蔽”,因为他们时时刻刻都很清楚那不过是在假设成立的条件下的推论:他们没有被遮蔽。

那么科技是什么呢?事实上是一个“模型世界”,那个模型世界中有各种量,有各种方程,有各种推导法则(比如需要遵循逻辑)。这个“模型世界”不是外在世界,但它可以很好地“模拟”外在世界。当一种科技发展成熟时,我们就在“模型世界”和“外在世界”(模型可以解释的那一部分)之间建立起了一个良好的映射关系。我们研究科技时,往往只关注这两个世界。

然而,在这两个世界之外还有很多其他世界。比如一本小说的世界中,甚至不需要逻辑自洽:有一点逻辑错误也不会让小说崩溃。比如音乐作为一个整体构成了一个世界,每首音乐作品又构成了一个子世界。甚至连我们在做梦时,也是在“梦的世界”中。在“多重世界理论”中,我们可以有无穷多个世界:世界可以按照我们的要求被任意创造,因为世界事实上不过是一种集合而已(一般要求把具有某些性质的事物都包括在内)。

那么在多重世界理论下,我们在解决科技问题时,是我们主动选择了“模型世界”和“外在世界”,而不是我们被强迫去接受它们。我们之所以这样选择,是因为我们需要解决“外在世界”的问题,而我们知道“模型世界”可以很好地与外在世界中我们感兴趣的部分很好地对应起来。在我们选择于去关注这两个世界时,我们时刻清楚其他可能性的存在性,因此我们也就没有被遮蔽。

这就好像是,如果我们只允许去看世界在一个平面上的投影,那不管什么时候都存在视角问题。但如果我们不仅仅去看投影,而是去看那个立体的世界,那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了(虽然还是有遮挡的问题,但这只是一个比喻,况且我们在脑海中建立一个站在上帝视角、无遮挡的世界)。同样,如果我们只关注于三维空间加上时间的世界,那么它的“容量”是有限的,所以我们同时只能关注“所有可能性”的一个侧面。而如果我们长久只观注它的一个侧面,我们往往就会忘记从其他侧面观察它、与它互动的可能性。但如果我们把它“扩容”成“多重世界”(随便多少重都可以,包含无穷多个世界都没问题),把所有可能性都容纳进去,那这种问题将不复存在。

对于哲学来说,维度的重要性无与伦比:没有维度就没有哲学。因此,《哲学的重建》正文第一章就是介绍多重世界理论的。这个框架具有无穷的维度,可以容纳任何东西。但从根本上说,它实际上只是一个概念、一个模型:一个我们用认知倾向建立起来的,符合我们认知倾向的评判的模型。在读者掌握了认知倾向公理之后,可以自行建立自己的认知模型。

如果对“多重世界理论”有进一步的兴趣,欢迎阅读:多重世界概述多重世界之间的关系为现象搭舞台:在多重世界理论下,所有现象都充分展现自足的真实性再论多重世界理论:世界的“本质”是什么?以及《哲学的重建》《对〈哲学的重建〉的说明、补充和展望》中的其他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