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怀疑论摧毁了我的世界观,想不开怎么办?

欢迎来到哲学世界。正确地认识怀疑论不但不会让你的世界观崩溃,反而会为你的世界打开很多扇大门。虽然怀疑论现在可能让你痛苦,但是你以后你可能还会感谢它:成长的过程一般不会一帆风顺,包括思维的成长。

26.1.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在接触真正的哲学之前,很多人使用一种在实践上很方便的世界观:我们先认定外在世界是客观存在的,然后再认定我们在头脑中认识的世界是客观世界的反映。这种世界观非常实用,尤其当我们的关注点是科学和技术时。而科学和技术则是当今社会的主流,因此很多人越来越觉得这种世界观好,甚至认为其他的世界观是完全不可想像、不可理喻的。虽然这种世界观也要遇到问题,比如在量子力学那里,但如果仅从实用的角度来出发,那些问题也完全可以忽略,甚至不被认为是一个真正的问题。

所以,这一切看起来都很完美,那还有什么问题呢?如果我们一直都在用已知的方法解决新问题,可能确实看不出什么问题。但如果你回头思考一下,就可能会发现很多问题。虽然大多数人的目的是改造世界,但也有人认为认识世界也是重要的,有独立于改造世界的价值之外的价值。比如孔子就说:“朝闻道,夕死可矣”。那那种务实的世界观可能有什么问题呢?

  • 首先就是数学的无误差性问题。如果我们头脑中一切的知识都来自于对客观世界的观察,那观察和观测一般总是有误差的,由它们导致的量也是有误差的,就像物理常数那样,但为什么数学没有误差呢?为什么逻辑没有误差呢?我们如何可能在客观世界中得到两个长度都为一米(完全没有误差)的东西,然后用它们来证实它们长度的和是两米呢,更别说重复这个验证了?如果所有的知识都来自于经验,那我们如何能证实一米加一米精确地等于两米呢?

  • 数学命题的实在性问题。在古典数学时代,这个问题并不突显。但现代数学研究多维空间,甚至无穷维空间,各种各样的非欧几何,等等,而这些中间很多是根本无法对应到客观世界的。即使相对论使用了黎曼几何,那其他非欧几何存在在哪里呢?甚至在这种情况下,欧氏几何存在在哪里呢?那些无穷维空间存在在哪里呢?克莱因瓶存在在哪里呢?如果这些东西都不存在,那现代数学家研究它们,研究的难道是非存在吗?那他们的研究还有什么意义呢?

  • 科学的可信性。如果数学和逻辑的无误差性不能确定,数学的实在性问题不能确定,那既然现代自然科学都是以数学和逻辑为基础,现代自然科学是如何可以被认为是可信的呢?当然,通过我们的大规模实现,我们知道科学在极大概率上是可信的,但这正说明了逻辑和数学的可信性,以及数学的无误差性。如果数学推导每一步都引入额外的误差,那对于像物理学那种以少数几个定律为基础的科学,将是灾难性的,因为那种科学需要大量的推导,而如果每步推导都引入误差,那结果可能是完全错误的。

  • 等等。

所以这种很实用的世界观并不是没有问题,但如果你不把认识世界当成一种纯粹的目的,那很多问题都被掩盖了。你会把逻辑和数学归类为“工具”,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用一用,不需要的时候也不觉得它们有什么特别的价值。科学既然已经被证明是大概率是对的,那就选择相信它。因此,在以实用为目的的前提下,这似乎都没有什么问题。但实际上,如果你以认识世界为目的,你会发现它过度地强调了一个世界,而弱化了其他世界的重要性。比如数学到底是什么存在?艺术难道只是人的臆想吗?或者艺术只能提供消遣涌吗?艺术和娱乐到底有什么区别?以想象力为基础的文学难道就纯粹是瞎编吗?一句话,人们头脑创造的大量的非现实性成果,应该往哪里摆?

这时候笛卡尔的当头一棒,打醒了你(以下的讨论我不局限于笛卡尔的观点)。原来你认识到的一切,严格来说,只能代表你意识中的存在,或者说是你大脑中的反映(更严格的怀疑论连大脑的存在也会怀疑,而我们在这里采用一种更贴合科学的视角)。你所体会到的空间,只是你脑中的电信号,是在你之内的,但你大脑的机制让你感觉空间在你的外面,那些本来以电信号存在的各种东西都在你的外面。而严格来说,那些东西只是存在于你的大脑里,但你的认识能力把它们泛化到你的外面,或者说,在你的外面建构了一个和在你大脑里的世界一模一样的一个世界。但大脑的这个操作可信吗?在怀疑论这一通操作下,你突然发现,从逻辑上来说,原来更可信的不是外在世界,而是我们脑中的世界,因为在认识的过程中,我们脑中的世界在时间上是靠前的,而外面的世界在时间上是靠后的,在逻辑上也是以我们脑中的世界为基础的:事实上,外面的世界甚至是值得怀疑的。但要注意,怀疑论只是说那是值得怀疑的,可没有说它们就一定不存在,包括那个客观的物质世界,也不一定就不存在。怀疑论给你提供的是另一种视角,一种你可能觉得陌生的视角。

那到底应该怎么办呢?唯物论,怀疑论,还有其他的各种东西,看起来杂乱无比,每个说的都有些道理,应该听谁的呢?如果你对哲学本身(爱智慧)感兴趣,那谁的也不能听,虽然任何观点你都可以借鉴,可以很深入的学习,但你要有自己的思考和判断,而不能在深入学习一种观点时陷入其中,永远也爬不出来了。

26.2. 对经验世界的一点考察

我们先看看,怀疑论本身能给我们提供什么。笛卡尔的怀疑论最终发现,虽然我们可以怀疑身外的一切事物的存在性,甚至可以怀疑我们身体的存在性,但只要我在怀疑,我就不能否认我本身的存在性,否则怀疑这个行为就没有了主体,怀疑这个行为本身也不存在了。我们一般把这个论述概括为“我思故我在”。我们事实上可以把这个成果扩大化,比如:“我们在认识时,我们必然存在”。

再进一步,我们发现,我们不能怀疑我们当下的经验:我们虽然不一定知道客体究竟是如何存在的,但我们知道客体作用于我,并具体地知道那些作用是什么样子的(比如看起来什么样,听起来什么样……),而这些作用就形成了经验。“我思故我在”其实也是建立在当下经验的不可怀疑上:否则我们为什么能确定我们的“怀疑”就一定存在呢?这正是因为“怀疑”是我们实实在在感受到的经验。从逻辑上来说,“我怀疑我刚才的怀疑行为”也并无不可,但我们的记忆在向我们显现着这个“怀疑经验”的存在,而我们倾向于相信我们的这个短期记忆。而这适用于一切其他的当下经验。

所以,再进一步,就是如何看待我们的经验的问题。我们现在就开始考察一下经验世界,以及它和其他的世界究竟有多大的差别。我们暂且忘掉我们的知识,想象一下如果我们是一个胎儿,我们是如何一步一步认识世界的。按照认知发生顺序,一个胎儿最早可以认识的事件,只可能是以他为主体的事件。 这是因为,虽然胎儿有体感、听觉和味觉,他在子宫中难以得到足够多的光线来形成清晰的视觉。 而对人类而言,要认识到自身不参与的事件,在视觉起作用之前是不可能的。 比如,一个胎儿虽然可以听到两个物体碰撞的声音,但他能感受到的只有声音,而无法知道这声音究竟是如何发出的。 但在有视觉的帮助下,我们就可以理解这种声音是两个物体碰撞发出的,在以后也就成了经验的一部分:我们以后只要听到这个声音,就可以推断声音来的方向上可能有两个类似的物体发生了碰撞(泛化倾向的表现)。

在婴儿刚睁开眼睛时,他看到的是眼前的一幅图景(假设是在一个屋子里),除此之外他在视觉上什么也不知道。然后他换了一个角度看,得到了另一幅图景,并试图以这两幅图景为基础来得到一幅更大的图景。在他看过很多角度之后,他得到了关于这个屋子的一个全景。直到这时,他还不知道关于这个屋子以外的任何东西(就视觉上而言)。然后他可能被父母带出了门,见到更大的世界。他依然是一点一点的认识这个世界的每一部分,并把他们拼接起来。后来,他学会了语言,可以在别人那儿听到一些他以前从未见过的东西,比如外国什么样,史前的恐龙什么样,地球之外有什么,等等。现在他脑海中的“经验世界”,就成了一个由自身直接经验、自己的记忆、别人的描述、书上看到的知识等等种类信息综合而成的一个整体。但对于那个整体的认识,大部分是我们“脑补”出来的,因为我们确切知道的,只是所有我们认为客观存在的事物的一小部分。更何况,我们认识的这个经验世界,并不对应于任一时刻的“客观世界”:有的是我们小时候见过、以后就再没见过的,有的是来自几百年前的人的描述,还有关于宇宙中很远的星体的知识,是来自于那个星体几亿年前发出的光。这个经验世界也不一定可靠,可靠的只有直接经验,或者说是当下的感知(虽然对他的理解不一定可靠:比如水中的筷子看起来是弯的,它在视觉经验中就无可辩驳地是弯的,你学再多的知识也无法改变这个经验)。 比如我们要去一个熟悉的建筑,我们就知道应该怎么走,因为虽然我们当下没有直接看到那个地方和去那个地方的路,但是我们以前去过。 大脑使用我们以前的经验“构造”出了一个比我们当下直接感觉到的世界(感官世界)更大的世界,我们也经常下意识地认为它是如此的真实。其实,如果我们沿着我们习惯走的路,不一定就能达到我们那个熟悉的地方:那条路可能已经不存在了。 我们甚至也不能确定那个熟悉的建筑就一定还存在:它可能已经被拆了。 如果按照严格的怀疑主义,我们甚至无法确认我们当下正在观察的事物的存在性(比如梦中的事物),我们甚至无法知道我们正在进行的观察是否包含伪装和欺骗,也无法确认我们自己的存在是不是真实的存在。 但如果我们严格到这种程度,不接受任何假设,那我们什么推理都无法进行,什么知识都无法获得。

所以,一般来讲,我们虽然曾经在感官世界中认识到过,但当下不在我们五感感受范围之内的事物,我们倾向于假定它存在; 甚至只要我们以前曾经成功地想象过,我们就承认它的存在,即使意识当下没有思考和那个世界有关的任何事情。 与此类似,一条物理定律,虽然我们没有正在验证它,甚至很久都没有验证过它,我们倾向于相信它仍然有效。 所以不借助记忆和想象,“世界”这个词就只能指向由当下五感的感知构成的感官世界,或者再包括我们正在思考的抽象概念,而不包括任何其他东西。 在自然科学中其实也是这样,大部分自然科学家假定外部物理世界包括三部分:1. 科学家曾经直接观测过的部分;2. 科学家借助现有科学手段可以观测到,但尚未被实际观测的部分;3. 科学家相信借助未来的、尚未发明出来的技术手段可以观测到的部分。 虽然严格地来讲,只有第一部分是被科学方法检验过的部分,但在我们得到了终极科学规律之前,科学家必须假定后两部分的存在,否则他们就失去了研究的对象。 在他亲手做的实验外,他用从书上看来的知识,加上他对尚未明确认识的世界的某种理解,建构出了一个“物理世界”。 世界甚至不必须存在在意识里:我们知道的有关它的所有信息都被存储在记忆里(记忆是意识的下属部门而不是意识本身),意识只有在需要时才从记忆里调用它所需要的信息。 因此,我们对世界的“图像”只是一种近似:它目前不一定是我们所想象的那样,只是极大概率如此。 更严格地讲,我们事实上连这一点也做不到:如果我们去考虑更大时空尺度,则我们根本无从确定,在距我们几百亿光年以外的地方,现在到底在发生着什么。 虽然这种近似的模型几乎一定有效,我们也不能忽略逻辑上的可能性:有些时候我们必须要采取严格的怀疑主义。 比如在理解量子力学的波函数塌缩时,怀疑主义的观点就派上了用场:我们首先仅承认目前我们测量得到的结果(假定测量是没有问题的),然后在这个最严格的假设下,我们再去试图添加理论的构造,而不是相反。

26.3. 多重世界以及世界之间的平等性

所以,最后我们发现了,原来如果我们放弃了对经验世界的执著,我们会发现更广袤的世界。我们不仅认识着经验世界,也认识着概念世界。而概念世界则有很多种,比如我们用数的概念建立起数学世界,我们用数学结合测量(联结经验世界和概念世界的桥梁)建立起物理世界,我们用我们的思维对来自经验的概念或形象进行加工(比如从马和鸟想出天马)。我们可以把所有的自然语言放在一起构成“自然语言世界”,可以剔除之中不符合语言规范的语言形成“规范语言世界”,等等。我们可以把一个欧氏平面和它之上的一个三角形看作一个世界(我们在研究一个三角形时,头脑中的形象就是那样的),也可以非欧空间和之上的几何体一起看作一个世界。一个写幻想小说的作家创造了一套世界观,并在上面构造了一个世界(并不严格要求逻辑自洽),一本童话也是一个世界,甚至连梦都是一个世界。

使用这种观点来看时,我们发现经验世界其实并无太多特别之处。我们去研究经验世界中一个结论对不对,会去不断地做实验验证,如果这些实验验证结果都支持那个结论,我们就倾向于相信它的存在。举个最直观的例子:我们看到一个苹果,闻到它的味道,摸到它的实体,再吃到它的味道,我们就倾向于相信它真的是存在的。如果那个苹果是用光的效果做出来的,那你去摸它就摸不到,你发现了它不是一个真实的苹果,但却是另一种真实。在概念世界里也一样。我们听说三角形内角和等于180度,可以试图用各种方法去证明它。当我们证明成功了几次之后,我们倾向于认为,下次我们去证明它的时候,它依然会成立。所以,这难道不和验证经验世界中的存在,是一样的吗?

所以虽然怀疑论暂时地摧毁了你的世界观,但这真的不好吗?不破不立。

如果你对这进一步的讨论感兴趣,请参考拙作《哲学的重建》,我相信通过阅读这本书,你能摆脱怀疑论给你带来的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