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有错误观点的哲学家的书还值得看吗?

很多历史上的哲学家的观点,现在被证明是错的,那他们的书还有阅读的价值吗?

看情况,不能一概而论:

  • 如果一个人不能分辨书里的观点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只是一味地记忆书中的观点,那么去看这些“犯错误的哲学家”的书,那结果就很可怕。这样的话,他会一股脑地接受了很多信息,而这些信息里面鱼龙混杂,有对的有错的,甚至大部分是错的。这还不如少接受一些信息,但保证这些信息里基本都是对的(正规的理工科教材大抵是这样的)。对一个难以分辨对错的人来说,接收很多互相矛盾的信息,有可能会让他对正确知识的可靠性和普遍适用性产生怀疑,也有可能让他在这些矛盾中产生困惑。这反而会妨碍他去理解真正知识的力量。

  • 如果一个人已经基本可以分辨对错,在不能分辨时也不轻易认定它是对的或者错的,而且有了自己的思考,那他阅读那些“犯错误的哲学家”的书才可能是有益的。因为如果你有了这种能力,那么书里的观点是对是错,并不会干扰到你的判断,你也不需要别人事先为你把关,把他们认为正确的观点放到一本书里,然后你再来阅读这种由现代“权威”认证过的书。对于一个知识还比较匮乏的人来说,扩充眼界当然是重要的,但是如果你已经有了很多知识,再单纯地增加知识意义就没有那么大了:以有涯随无涯,殆矣!这时,一本没有任何错误的,但是很平庸的书,对你来说反而是垃圾,而有很多错误(你都能辨认出来或者悬置起来),但是同时却有真知灼见、能启发你进行新的思考的书,对你来说才是宝藏。

那一个人究竟怎样才能做到“基本可以分辨对错”呢?首先,这种分辨能力的水平是与时代有关的。如果我们只读古希腊的书,那我们就很难解释芝诺的悖论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现在可以轻易学到的东西,是几千年来的人们努力的结果。不要以为自己可以凭一己之力就可以超越几千年人们成果的总和。所以,我们首先必须把自己的认识力和判断力“升级”到当代的水平。要理解什么是逻辑严密,什么是理性建构,那就去学习一下现代逻辑学和现代数学,要理解什么才算是对现象合理的解释,那就去学习一下现代物理学,顺便了解一下我们已经发现了多少古人不知道的现象。简而言之,我们需要了解那些古人不知道的现象,掌握古人不知道的理论,并理解这些理论之后严格的逻辑,认知我们当今对于对错的标准,比以前任何时代都严格的标准。然后我们再去看那些“犯错误的哲学家”写的书,我们才能轻易地发现其中的错误,并把里面卓越的观点提炼出来。甚至我们在看待那些错误时,也不仅仅是嗤之以鼻,而是从中可以了解到当时的情况,当时的人们在各方面的认识水平,哲学家本人的思维方式,等等。

有人可能会问,我们从现代的书上,已经学会了那些“先进”的知识,为什么还要到那些包含很多错误的书中去“淘金”呢?简单来说,那是因为知识不是最高级的东西。现在连一个小孩儿都知道“地球(基本)是圆的”,但他得到这条知识的方式是廉价的:他只是听别人这么说,但要让他自己去证明“地球是圆的”,他可能并不知道如何下手。换言之,我们得到的都是一些结论,看到的都是(基本)完工的知识大厦。我们在学习中,大多数时候不过是被老师带领来参加和讲解这个大厦,一般一个老师负责一个区域。绝大多数科研工作者也是在现有的知识大厦上修修补补,添一块砖,加一块瓦,而并不注重这个大厦的全貌。试想,现在我们把一个接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大脑中关于现代科学技术的知识完全抹掉,他能重新发现这些知识吗?要知道,如何在一块空旷的原野上建筑大厦,才是哲学家做的工作。他们可能会犯很多错误,经常要犯很多次错误之后,才能发现可行的方法。我们跟随他们的思维,可以吸取精彩的想法和可行的经验,并总结教训。他们使用关注的问题、使用的思维,和我们在学校中经常使用的那种学习和掌握的心态是不一样的。如果你跟着他们的思维,也尝试来重新建造一次这座大厦,你可以会发现,有多少以前自己司空见惯的东西,事实上却是令人惊异。如果数学是从经验里来,数学怎么可能是没有误差的呢?如果数学不是从经验里来,那它为什么却可以描述经验事实呢?进而,科学又是如何可能的呢?现在的科学家们在做研究,大部分是因为他们觉得这东西虽然现在不知道,但一定能做出来:他们事实上无比相信人类理性的建构可以解释一切经验中的事实。他们这种自信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肯定有人会说,那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只要顺着前人成功的路走就可以了。比如做学术,我就遵从现有的体系,运用现在公认的方法,甚至发明出一种大家将会认可的方法(符合当前的行业标准),发被同行承认的文章,并一步一步取得自己想要的教职。这诚然是一种不错的方法,但如果所有的人都这样做的话,科学的发展就类似于局部优化,可能会不断逼近一个局部最优解,而不一定是整体最优解。何况科学还只是世界的一部分:伦理和艺术等东西应该往哪里摆?他们仅仅应该是科学的附庸吗?哲学家则应该在整体上对此进行反思。假设哲学还可以有真正的进步的话,那现在目前科学技术发展的有些混乱的局面,恰恰可能就是因为哲学的进步没有跟上现代科技进步的步伐。

现代社会的物质丰富程度可能超出了古人最疯狂的想象,按理说,我们这个时代应该诞生有史以来最伟大的科学、建筑、绘画、音乐等等。然而现实上呢?很多研究者却是在故纸堆里研究以前的伟大科学、建筑、绘画、音乐等等;另外一些研究者则是在研究有实用价值的东西,比如网络、手机等等。我们可以想一想,几百年后,未来的人来看我们这个时代,会怎样想?他们会觉得我们造的网络、手机之类的东西高级吗?他们可能会觉得这东西和他们那个时代的东西比,弱爆了。然而他们可能仍然会被柏拉图的对话录、唐诗宋词、莎士比亚的戏剧、莫扎特的音乐等东西所打动和吸引。那些未来人可能会想,我们这个时代的人不过是在研究我们以前的历史,以及一些对我们自己有实用价值的东西,就连为未来人类留下一个好的生存环境,都成为了一种美德。

难道,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就只能做到如此吗?我们就不能像以前科学文化盛世中的人一样创造经典吗?可是,如果我们只是沿着各种被设计好的职业轨迹来走,那些比较有永恒价值的东西,如何又是我们可以够得到的?现在很多人崇拜他们本领域的大牛,但在学科细分的现实情况下,这个大牛可能在人类历史上连个三流人物也算不上。沿他们的路走,你如何能成为人类历史中的一流人物呢?如果当代的人没有任何一个人能成为人类历史中的一流人物,我们这个时代在未来人的眼中,可能就如中世纪的黑暗时代一样可悲。因此,何不打破一下这种定势,向人类历史中的真正的一流人物取取经呢?当然人类各个领域都不乏一流人物,但像科学家,他们成果中有价值的部分,早已被我们的知识体系所吸纳,甚至超越。哲学家则不同,他们一定对的观点通常已经被科学所吸纳,留下了一些错误的知识,一些结论未知的知识,还有一些有趣的观点,虽然对应的问题他们无力解决。他们当时解决不了的问题,不代表我们现在不能解决,因为我们如今有了比他们多得多的经验、知识和素材。他们有错误的观点,不代表这些观点不能被修正成为在今天看来正确的、精彩的观点。一个观点有错误,不代表它一无是处;一个问题难以解决甚至无法解决,也不代表这个问题不重要。他们的观点能经受住历史的考验流传下来,从一定程度上说明了他们观点的价值。

现在总有人问,为什么现代科学技术没有出现在中国。虽然现代科学技术没有出现在中国,但是现代科学技术的成果已经为我们所吸收,我们也参与到了现代科学技术的进程中。然而,我觉得更有意义的问题是,如果在不久的将来会有另一个重大的革命,像农业革命、工业革命、现代科学技术的确立一样重大的革命,它会发生在中国吗?我们要怎样做,才能让它更有可能发生在中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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