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人是如何知道“我”是“我”的?教小孩儿说话,指着他,告诉他这是“我”,小孩儿明白那是他自己了吗?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因为这个问题可以启发我们去思考“我”究竟可以有多少种指向。

“我”首先可以指身体上的我:有了这种自我辨别,我们就可以在经验世界中判断出自我与非我。我们可以确定,这种自我辨别能力在不太低等的动物那里都有,因为它们再饿也不会以自己为食物。这种自我辨别的来源是生物的感受和实践。首先,它可以通过感受器官,比如眼睛、耳朵和皮肤,来感受世界:它知道,它的身体和世界其他部分有着根本的区别,因为身体受到触碰我们会感觉到,但我们不会知道来自任何非我的东西的感受;其次,它知道它属于它身体的部分会一直和它一起移动:如果去强行拉扯,会引发疼痛;再者,它知道,它可以按它的意愿(对于可以产生“意愿”的生物而言)去指挥属于它身体的部分去完成一些动作,而对它身体之外的事物,它则无法做到这一点。

然后,“我”可以指对“我的身体”发号施令的那个存在,这种“我”通常被称为自我意识。人的身体的行动分为两种:自觉的和不自觉的。不自觉的活动包括一些生理活动,比如心跳;以及一些我们已经习以为常的动作,比如我们可以暂时把走路“外包”给大脑的其他部分来管理,而不需要意识直接控制走路的所有细节,比如人有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抖腿。另一种行动就是自觉的行动,或者说是意识主动指挥所导致的行动。这种例子就太多了,人经常思考自己要做什么,然后在几种可能中做一个选择,然后再去执行。我们甚至可以知道,高等动物,甚至昆虫,都对这种“我”有某种程度的认知,因为捕猎者会制定捕猎策略(这一般很快,不需要太多的思考),被捕猎者也会设计如何逃跑、伪装(比如装死)、恐吓(比如河豚膨胀)或采用一些其他办法(比如乌龟缩进壳中,比如螃蟹弃足)来避免被吃掉。自从有了具有自我意识的生物,这个世界就变得有趣了起来。

然而,有自我意识的生物,可能只是在不自觉地运用这种认知能力,而不一定在理性上对它本身有所认识。在生物可以明确地认识它的自我意识之前,自我意识永远是它的原点,它永远以这个原点出发来认识事物,以及进行决策和实践。然而,生物是如何可能认识它的自我意识呢?用自我意识认识自我意识看似是不可能的,但事实上这在一定程度上是可能的。这是因为,自我意识是随时间变化的。我们诚然无法用当下的自我意识来认识当下的自我意识,但我们可以用我们当下的自我意识来认识我们上一刻的自我意识,或者是过去的自我意识。对于我们过去做过的事,我们可以把主体剥离出来,以一种更高的、更客观的角度去认识这件事,就好像做那件事的是别人一样。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对“我的自我意识”开始有了认识:比如我大概是个什么的人,是外向还是内向,是乐观还是悲观,我倾向于犯什么样的错误,以后要注意什么,等等。当人这样做的时候,他就有了“自我反思”。有了反思中的自我,人就不再把自己当成一个固定的原点,而是可以开始进行自我改造:比如学习更多的知识,习得更多的技艺,等等。

除此之外,还有在“自我辨别”之外,人对于自己身体的认识,我们可以称之为“身体自我”。人自古以来就可以通过眼睛来认识自己,虽然有一些视觉上的死角。虽然如此,人还是可以通过触觉来认识这些部位。人通过平静的湖水,可以认识自己的样貌,有了镜子就可以就更好地观察自己的脸部,也可以看到自己的背部了。通过解剖学,我们知道了自己的身体中有哪些器官,有多少块骨头,多少个关节,多少块肌肉,以及人体中各个器官的性状(更精确地说是通过别人来反推自己)。现代的医学成像技术让我们可以知道自己身体内部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对于身体自我,除了最基本的之外,我们需要运用一些手段和技术才能观测,通过学习和实验才能了解。

在上文,我们区分了四个“我”:自我辨别意义上的我,自我意识意义上的我,自我反思意义上的我,以及身体自我意义上的我。在高等动物中,自我辨别是身体自我的一部分。因此,我们讨论小孩儿时,就只使用三个“我”。

  • 身体自我意义上的我,大概在婴儿还没出生时就有了:他在子宫里运动,就已经对“我的手”,“我的脚”开始有了基本的认识,虽然他当然还没有在语言上进行表达的能力。

  • 自我意识意义上的我,也出现的十分早。至少在婴儿有自己的意愿时,自我意识意义上的我,就已经形成了。

  • 自我反思意义上的我,形成的应该更晚,但至少在他懂得了大人对他的批评时,他就开始有了自我反思意义上的我。

最后,在儿童习得语言时,他习得的应该是这三个“我”杂糅而成的一个混合体。具体哪个“我”多一些,哪个“我”少一些,因人而异。比如,妈妈在告诉孩子“别被狗咬到你”的时候,孩子体会的是身体自我意义上的我;妈妈在告诉孩子“你自己选一个”的时候,孩子体会到的是自我意识意义上的我;妈妈在批评孩子,说你这么做为什么错了,孩子体会到的是自我反思意义上的我。

关于“我”的一些其他讨论,请参见《哲学的重建》,特别是第5章:“关于认知的基本讨论”和第22章:“多重世界之间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