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什么是人类最伟大而壮丽的事业?¶

是对于未知的探索，还是对于已知的应用，是对于历史的思考，还是对于未来的展望，是对于个体的追求，还是对于集体的奉献，是秩序的建立，还是规则的重写，还是…..你所认为的什么?

人类社会十分复杂，是一个有机的整体，各个事业之间的联系盘根错节，很难说哪个事业比其他的事业都重要。但如果存在“人类最伟大而壮丽的事业”，那它必然不是一个人可以完成的：一个人只能做到对他自己而言的“最伟大而壮丽的事业”（如果存在这种事业的话）。要完成“人类最伟大而壮丽的事业”，就必须要让每个人发现自己的天赋，把自己的能力发展到最好，并从事自己最适合的行业；同时，社会必须要统筹各种资源，包括人力资源，让每个人的工作凝聚为合力而不是浪费于内耗和无用功。

下面就从两个方面来具体讨论：

如何充分发挥每个人的天赋；
社会如何统筹。

3.1. 如何充分发挥每个人的天赋¶

每个人所有可能做的事情的集合，是一个以人各种本能为基底，构建出的一个可行域。这就像数学中不管如何精巧甚至乍一听有些不可思议的结论，都是建立在公理之上的。人的本能不仅仅包括食本能和性本能，也包括理性思考的本能、想象的本能、建构的本能等等。人类行为中，不管是“拙劣”的，还是“伟大”的，都是人各种本能相互作用的结果。如果一个人所有的本能在本质上都是拙劣的，那他不可能做出任何伟大的事情。事实上，没有本能是拙劣的，也没有本能是伟大的。吃饭生子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基础，本身没有任何问题。有问题的是被其他本能奴役的理性：吃饭本身并没有任何问题，但想出卑鄙的手段（比如杀害别人）来让自己更好地吃饭，那就有问题了。

对于一个具体的人来说，如何实现他“最伟大而壮丽的事业”呢？一个人无法得知在未来，他“最伟大而壮丽的事业”具体是什么，但他可以知道，为了实现这个事业他需要满足哪些条件。这些条件不能过高：如果条件虽然听起来很好，但是基本没有任何人可以达到，那这个条件就是无意义的。比如“在任何一方面都比任何其他人强”听起来是一个非常好的条件，但即使我们把领域局限在体育，我们也从未听说过有一个人可以在奥运会所有项目中都拿到金牌。这些条件也不能过低，比如那些大部分人躺家就可以达成的条件。

既然对于一个人来说，基本不可能在所有方面做得比所有其他人都伟大，那么“最伟大而壮丽的事业”本身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不同领域的成就，哪个更伟大，根本无从比较。是高斯的事业更伟大呢，还是牛顿的事业更伟大呢？是孔子的事业更伟大呢，还是秦始皇的事业更伟大呢？我们能做到最好的，只是在每个领域给他们一个评判，或者分数，然后对这些分数做一个加权平均。但即使我们能在他们每个领域的贡献都给出一个客观的分数，加权平均时使用的权重仍然是我们凭主观喜好指定的：数学家可能觉得数学成就更重要，物理学家可能觉得物理成就更重要。严格来说，只有A在各方面的表现都比B强，我们才能一致同意A在整体上比B强（不管如何选权重）。

因此，一个人要有伟大的成就，就必须以自身条件为基础来做优化。所以，他首先要做到的是：“认识你自己”：

有的人优点是严于自律，行动力强，在一个专项上精益求精而不会厌烦，但如果总让他们接触新东西，他们可能会有不安全感。如果这些人都找到了自己的专长，并在这个方向孜孜不倦地一直工作到退休，他们就实现了自己的最大价值。如果人类有最伟大而壮丽的事业，那他们为这个事业做出了他们能做的一切。他们把我们已经探索过疆域中的每一部分，都处理得井井有条。他们为所有人提供了温馨的家园，他们的分工协作把人们从史前那种以狩猎和采集为中心的生活中，解放了出来。
有的人更倾向于普遍的知识。他们不满足于知道一台机器到底怎么运转，不满足于知道一项事务到底怎么开展，而希望知道这个世界上更普遍的规律，适用于一切这些具体事情的规律，虽然这一般是局限于某个学科的。他们尝试解释外在世界，勇于探索外在世界中的未知领域，并不怕验证他们的理论。即使逻辑讨论或实验验证证实了他们的理论是错误的，他们也不会固守于他们的理论，而会尝试修正他们的理论或提出新的、更具有普遍适用性的理论。当然，他们有时也会在讨论中冲动，和别人发生争吵或者删除别人的评论，但如果他们意识到了那是正确的，他们会改变自己的看法，虽然不一定会明确地承认自己以前的错误。从长期来看，他们不会用一个更大的错误来圆一个本来很小的瑕疵：如果他们真的不断那样做，那结果将是灾难性的，他们不但会毁了他们自己的成果，也会毁了他们自己。如果人类有最伟大而壮丽的事业，那这些人就是开疆拓土的先锋，对社会有着不可估量的价值。然而，他们也只是这个事业中的一分子。诚然，第一类人无法替代他们的工作，但让他们去做每日有很多重复的工作，他们也不见得有第一类人做得好。
有一些在初期看起来是第二类人的人，在不断惊叹于外在世界之后，突然发现，我们所有可以认识的客观世界，甚至可以想象的东西，都是人类思维空间的子集。在第二类人开疆拓土的过程中，他们不但相信他们的思维可以理解有待解释的现象，而且相信他们可以运用他们的思维来找到一套规律来统一地解释所有的现象，虽然我们永远也不知道所有的现象：这是所有科学工作者的共同信仰，虽然他们一般并没有明确认识到这事实上是一个信仰。希波的奥古斯丁在《忏悔录》中说：“人们到远方去欣赏山峦的崇高，海水的汹涌，江河的宽流，大洋的浩瀚，星辰的运转，却错失了他们自己。他们对如下事实也不惊奇：当我在谈论所有这些事物的时候，我并没有亲眼看到它们。我其实不可能这样做，除非我在我内在的记忆里，真的看到了我以前看到过的山峦、汹涌、江河和星辰，真的看到了我相信存在的大洋，除非我在记忆里看到的，就好像我在远方看到的一样，有广袤的空间存在于这些事物之间。”（笔者根据爱德华·布维莱·普西的英译本转译）爱因斯坦在《几何与经验》（1922）中说：“在这一点上，一个神秘难解的问题在所有时代都让追求真理的思想者们感到不安。数学，归根结底不过是一种独立于经验的人类思维，为什么能够如此令人叹服地适用于真实世界中的对象？那我们可以说，人类的理性，不依赖经验而只采用思考，就可以推测真实事物的性质吗？（笔者译）”我们可以想象一个具有超能力的神，然而这种超能力仍然在我们想象力的范围之内，在我们思维的范围之内。人们可以惊叹于宇宙的浩瀚，也可以反省自我的渺小，但不管是宇宙的浩瀚还是自我的渺小，都是包括在人类想象范围中的。绝大部分人从未亲自观察过宇宙的浩瀚，也从未对科学中说的宇宙中的绝大部分地方有过任何直接经验，但是他们仍然可以理解，仍然可以讨论宇宙的浩瀚：原来这种浩瀚不过是渺小的我们的脑中的一种图象，一种与脑中电信号对应的图象。原来我们所说的客观和主观，只是我们对待我们经验的不同态度。至于我们说的外在世界，严格来说，是我们通过经验——不管是亲身经历的、道听途说的还是在书本上看到的——拼凑起来并对应到我们外部去的。对于外在世界，除了经验，我们一无所知。噢，原来科学的本质是严肃地对待外在世界中的所有事物，那道德的本质就是严肃地对待外在世界中的所有人，美学的本质就是严肃地对待自己的品味和倾向。以前以为神圣的逻辑和牢不可破的经验事实，原来属于广义上的审美：符合经验的凭什么就是好的，就是对的？符合逻辑凭什么就是好的，就是对的？它们无非是满足了人在评断上的某种倾向。到这里，我们才勉强地触及到了哲学，真正严肃的哲学。我们看到了人类世界的全貌：有那些在传统疆域里辛勤耕耘的第一类人，有在新领域开疆拓土的第二类人，以及我们在上面没有详述的各行各业的人，比如注重观察、审美和想象力的艺术家和作家。然而第三类人在处理包含大量重复性的具体工作时，一般却远不如第一类人。

3.2. 社会如何统筹¶

社会的理想发展包括两个维度：个人的理想发展和人们之间的协作与统筹。

首先，理想社会必须要给每个人提供充分的机会去认识自己并发展自己。一个足够聪明的人，可以通过逻辑轻松学会各种学科的知识。但如果一个人，只能通过逻辑来理解一门已经十分完善的学科，那事实上说明他在这个学科上是没有天赋的。一个聪明人，可以在很多方面做到优秀，但一般只可能在一个和有限几个方面做到卓越（这已经足够幸运了）。如果金融方向火爆，大家就都争先恐后去搞金融，生物方向火爆，大家就都争先恐后去搞生物，这恰恰是对社会智力资源的浪费。理想的社会必须要给所有受教育者充分多的机会来认识自己：不仅要认识自己的天赋，也要认识自己的局限，以期他以后在工作中既不会浪费自己的天赋，也不会过高估计自己的才能。

但要实现这一点，首先要做到另外一点：社会公平。这并不是指所有的人收入都相同：社会当然需要通过一些手段来优化人力资源配置。这里的社会公平只是指，社会如果需要某种工作，那就必须要给从事这项工作的人提供体面的生活和合适的社会地位。只有这样，人们才会按照自己的天赋和爱好来选择职业，才更可能在工作中达到卓越；他们才能既得到自我满足，又实现社会价值。

然后简单谈谈社会统筹的问题。社会统筹是建立在价值观的基础之上的，而价值观则是教育和导向的产物。对于一个以名为主要价值的社会，和一个以利为主要价值的社会，统筹方法必然是不一样的。这里的统筹并不只指事无巨细的统筹：像市场经济中用“看不见的手”来进行统筹，也是一种统筹方法。关键的问题就是要设计一套模式，让它顺利启动，并良好运转（经常要有很强的自动性）。最初设计统筹的人，必然是第一节中提到的第三类人，只有他们才能真正客观地看待社会中所有的人和现象，而不是身为商人就说商业重要，身为科学家就说科学重要。但在统筹方法具体建立起来并完善之后，则经常是由第一类人来具体执行操作的，但第一类人操作久了，又可能产生僵化的问题。所以政府里既需要高屋建瓴的第三类人，也需要兢兢业业的第一类人，同时也需要提供专家意见的第二类人。

因此，我并不具体知道“人类最伟大而壮丽的事业”是什么：在迅猛发展、瞬息万变的当代社会，没有人知道几年后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而“人类最伟大而壮丽的事业”听起来又必须要是一个长期的事业。我甚至不知道“人类最伟大而壮丽的事业”是否具体存在。我只能尝试提出几条为了实现“人类最伟大而壮丽的事业”的必要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