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我们穷极一生,究竟追寻的是什么?

45.1. 初步的分析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用任何一个纯粹的名词来回答这个问题,都是有问题的。这是因为,如果我们可以这样做的话,我们就明确知道了我们追寻的是什么。然而,我们真的知道它吗?科学家在做出研究成果之前,他难道就知道那个问题一定可以被他解决吗?在互联网时代,新事物层出不穷:难道那些在新兴产业获得成功的人,在很久以前就知道他们要从事这个行业吗(那时候根本不存在这个行业)?因此,既然用任何具体的纯粹名词来回答这个问题都是不可能的,那么我们可以尝试用抽象名词来回答。至于两个可能的答案,已经被写在话题标签里了:理想、人生意义。首先,理想又是一个太过具体的概念:理想总要包含一些具体的内容吧?那要是以后我们根据实际情况,调整了我们的理想(这事实上经常发生),那我们不是就背叛了我们本来的理想了吗?那以前那个理想怎么又能被称为我们究极一生追寻的东西呢?那大概就剩下“意义”这一个选项了。可是,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呢?这个问题人们思索了几千年,但也并没有给出真正令人信服的答案。

在我看来,用“我们追寻的东西”来决定人生,就好像给生物进化设定了一个方向——比如说进化成为人,然后以这种视角去看待人体需要的结构和功能是如何被进化出来的,其他物种的进化又是如何走入了多种多样的“歧途”或陷于“停滞”,使得它们失去了进化成为人的机会。用这种角度去看人生也是一样:我们回首过去的经历,感觉自己好像做过不少没有意义的事。但事实上,那些事并不一定就像它们在今天看起来那样没有意义,它们在当时可能给我们带来过欢声笑语,让我们能有乐观向上的心态,只是那些它们的用处没有持续到今天而已。

但这个问题也并不是没有答案的。这就像生物的进化一样:如果我们能给进化中的每一次选择都做出解释,那生物会进化成今天这个样子,就是自然而然的了。这比起“猫的祖先追寻的进化方向就是猫”、“狗的祖先追寻的进化的方向就是狗”这类说法,有意义得多。对于人也是一样:如果我们可以搞清楚人究竟是依照什么做出了每一次选择,包括着眼对短期的选择和着眼于长期的选择,那么我们就可以解释人的行为,甚至可以解释他的目标或者理想为什么会随时间变化。

换个角度来说,人的认知和行为模式是一个“闭环控制系统”:我们把结果和预期进行比较,并对原方案进行调整;它不是一个“开环控制系统”,或者说是一旦设定了好了控制信号就永不改变的系统。

因此,这个问题的答案,应该有关一个人的每一次选择。我给出的答案是:我们究极一生,追寻的是让我们自己和我们周围的事物更好地满足我们的各种评判要求,或者说是价值判断。而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必然要在不同的评判之间进行折衷,或者说给不同的评判以不同的权重,综合考虑后再作出选择。

45.2. 什么是意义?“生命的意义”这种说法成立吗?

首先我们就来研究一下什么叫“意义”。简单来说,意义是对象或事件对于认识主体的价值。所以首先,认识主体的存在是意义存在的基础;其次,“生命的意义”可能并不是一个合理的说法,因为生命先于意义,它也不必依托意义而存在。

试想,一个婴儿刚来到这个世界,他本能地吃奶,本能地观察:这些对他来说是一种本能和乐趣,他并不考虑对象和事件的意义。后来,他发现一些事情对他有益处,比如吃饭能让他摆脱饥饿的状态,能让他有力气,有助于他成长,等等;比如玩耍可以使他快乐,也可以让他变得更健壮和聪明;比如学习可以解答他的困惑,帮助他解决实际问题,等等。他从那些对他有益的对象和事件中,抽象出了一个概念,叫作意义,就是我们先前说的“对象或事件对认识主体的价值”。严格来说,我们只能确定“意义”这个抽象概念适用于在抽象化过程中我们使用的对象,比如上面说的吃饭、玩耍和学习。然而,人有一种泛化倾向,或者说是把一个原本只适用于特殊情况的属性推广到一般情况中去的倾向。因此,既然我们发现很多的对象和事件都有意义,我们就倾向于去泛化“意义”这个概念的有效范围,去倾向于认为所有的对象和事件都有意义。可是,一个离我们很远的恒星有什么意义 ?蚊子存在的意义是什么?生病的意义是什么?通过这些思考,我们发现,把意义这个属性泛化到一切的对象和事件上,并不合理。

“生命的意义”可能就是一种不合理的说法,因为没有生命就没有认识主体(假设认识主体必须要依赖生命而存在),没有认识主体就无所谓意义。因此,生命是所有意义的前提,而不是生命的意义是生命存在的前提。把意义的属性泛化到生命上,是有逻辑问题的。

以上这段论证来自我的另外一个回答:既然所有的生命都要死亡,那么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那我们就再对这个问题说两句:既然所有的生命都要死亡,那么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呢?生命本身是与时间有关的,我们假设把它记为\(L(t)\)。假设一个人的出生时刻是0,死亡时刻为\(t_e\),那么生命函数可以表示为

\[\begin{split}L(t)=\left\{ \begin{array}{ll} 1, &0 \leq t < t_e \\ 0 & t \geq t_e \end{array}\right.\end{split}\]

其中1代表生存,0代表已经死亡。在这里,我们不考虑\(t<0\)时的情况。那提问中的问题基本等价于:既然\(L(t)\)终都会变成0,那么开始时\(L(t)\)有什么意义?可这个问题又有什么意义呢?

所以,“生命的意义”和“人生的意义”大概都是非常有问题的说法。更合理的说法是:在一个生命存在时,他要做什么对他有意义的事情;对他来说,什么样的事情更有意义;比如可以对意义进行量化:例如收益、愉悦和名声等;对意义量化后,如此优化自己的生活,如果这个人在生活中目的性比较强的话。

45.3. 人在认知、本能、情感等方面的倾向,以及倾向的满足/不满足所引发的评判或意义

我们之所以会去喜欢一个东西,去相信一种说法,去做一件事情,是因为它们满足了我们的某种倾向:这种因为倾向被满足而引发的价值评判,事实上就是意义。

45.3.1. 人的本能倾向及其评判

人饿了就要吃饭,渴了就要喝水:这都是他的本能倾向。如果这时,他真的吃到了饭,真的喝到了水,那么他的本能倾向就得到了满足。由此引发的评判就是:饭是好的,水是好的。当然,人从不同的食物那里得到的满足感是不一样的,这又取决于这个人在味觉上的倾向:当然这种倾向在不同的人那里不同,甚至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候也不同。

45.3.2. 人的情感倾向及其评判

人在伤心时需要安慰,在孤独时需要陪伴。如果这时真有人去安慰他,去陪伴他,他就会认为这个人对他来说是有价值的,这个人做的事也是对他有价值的。如果他希望每个人都能有安静的生活,那他可能会去推动和平事业、社会保障事业、医疗事业的发展,致力于弱势群体的救助,等等:因为这让他情感上的期望得到了满足。

45.3.3. 人的认知倾向及其评判

人的认知倾向及其评判,相比上面两类,要复杂很多。在此,我们简要讨论一下。

一个没接受过教育的人,或者一个学前儿童,面对不同的观点,事实上也可以给出自己的评判。他们并没有学过逻辑学,也没有受过科学训练,但是他们知道什么样的观点比什么样的观点好。比如他们知道,一个有关经验世界的说法,如果和经验世界中的现象相符,那这个观点就要比没有这种性质的观点要好;一个难以被找到反例的观点,就比可以被轻松找出反例的观点要好;一个能解释很多现象的理论,就比只能解释一种现象的理论要好;一套在逻辑上精致的神话比逻辑粗糙的神话要好,等等。这些都是人在认知上的自然倾向,它们对于人们就好像是公理一般的存在:人们不一定可以明确地说出它们,但会不自觉地遵循和应用它们。即使他们在这些方面犯了错误,别人在指出错误时,如果使用的描述在他们可以理解的范围内而且他们没有情绪上的抵抗,那他们最终也会接受。

学术研究中的评判标准,事实上可以被归结为两点:1)结论要是真的,也就是说极多次的“否定尝试”都以失败告终:“否定尝试”可以使用一切可能的方法,包括找出理论内部的矛盾,找到理论推论与实验结果不一致的地方,等等;2)概念体系在形式上需要符合我们的评判标准,比如我们偏好假设少而联系丰富的系统而非假设多而联系少的系统,比如我们偏好一个可以解释更广泛范围内的现象的概念体系,等等。因此,学术研究中的评判标准,事实上是根源于我们与生俱来的评判标准:它把我们与生俱来的、与“真”和“逻辑形式美”的那一部分评判标准提取出来,并用更严格的方式去使用它们。

以上讨论的是认知倾向的评判在“真”这个方面上的体现。事实上,它可以评判任何与认知有关的思维现象。比如我们觉得对称的图形是美的,符合押韵平仄等规律的诗歌是美的,觉得有一定相等关系的伦理理论是好的(比如人人平等,比如平均分配,比如按劳分配、同工同酬):它们都是认知倾向的评判功能的体现。我们对这些形式的偏好,不是源于我们的原始冲动,也不是源于我们情感上的好恶,而是源于我们的理性认知:我们对它的评判建立在“我们认知到了这些纯粹形式”的基础之上。

对于认知倾向及其评判功能的详细探讨,有兴趣的读者请参见:“认知倾向公理概述”以及《哲学的重建》中的其他章节。

45.3.4. 构想与选择

光有上面讨论的各种倾向,我们还不能很好地解释人们的选择,因为到此为止,我们还只牵涉到了对已有事物的评判和选择,也无从探讨题目中的“我们追寻的是什么”。但是我们只要再引入“构想”这个维度,就可以解决这个问题了。

从一定程度上来说,一个人能追寻什么,和他的想象力非常相关。如果一个人极度缺乏想象力,或者根本不相信自己的想象力,那么他所关注的和他所从事的,一般都是与解决眼下问题直接有关的工作。而一个具有丰富想象力的人,则可以想象出很多种有关未来的可能性,并从里面选择出他的目标:这里可能既有短期目标也有长期目标。一个人具体如何选择他的目标,是他多种倾向的评判综合作用的结果,包括但不限于本能倾向、情感倾向和认知倾向。因为每个人给各个倾向分配的“权重”不同,因此他们有不同的个性,也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 具有科学精神的人往往更偏重认知方面的倾向,他们会认为“个人和人类在认知上的进步”更有意义。然而,在他们之间,也是彼此不同的。有的人更强调实证,他们喜欢把他们的讨论限制在可以被证实的范围内,喜欢把他们的研究关注在那些在他们的构想中,近期大概一定会得出成果的课题上:他们通过辛勤劳动有条不紊地扩大科学的成果;有的人则更看重关于科学长期发展的方向和想法,他们则可能开创一个新的研究方向;有的擅长严密推导;有的擅长得到一些奇思妙想。而所有这些科学家,应该有相同的追寻目标吗?每个人根据自己的特点和长处去制定“我要追寻什么”,那不是更好吗?

  • 共情能力强的人更偏重情感倾向。这些人可能并不很在意人类在认知上取得了多大的进步,但他们更关注个体和群体的感受,关注社会的组织和人类的幸福。他们对科学技术的发展可能有他们自己的态度,比如核弹是否会给人类带来威胁,技术进步是否会引发或改善环境污染,等等。他们会去帮助弱者,维护和平,用自己的方式来对社会做出贡献。他们也可能会热衷于宗教,去寻求自己和他人心灵上的宁静,死后的归宿,等等。他们也可以很好地教导小孩,照料病人,护理老人。而这些事情,大概都是上面说的第一类人所不擅长的(当然一个人也可能在认识倾向和情感倾向这两方面的偏重程度类似:这里我们讨论比较极端的情况)。

  • 等等。

45.4. 问题的解答

根据以上讨论,我们就可以对这个问题做出解答了。我们穷极一生,究竟追寻的是什么?追寻的是在各种事情上,让我们的价值判断得到满足。但一个人的价值判断是什么呢?虽然每个人都有着相同种类的在本能、情感和认知等方面的倾向,但各种倾向在每一个人那里的强烈程度都不相同,一个人对于不同倾向的重视程度也不同,而价值判断作为一个整体,是所有这些倾向被满足程度的一个综合,或者说是加权平均(不同人给同一个倾向的权重可以是非常不同的)。

因此,一个人究竟追寻的是什么?这事实上取决于这个人是谁,他有什么特点,哪些倾向比较强烈,在哪方面有天赋,等等。所以,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要做到“认识你自己”。别人擅长的你不一定擅长,别人觉得有价值的,你不一定觉得有价值,所以这个问题绝不能有一个统一的、与个体无关的答案。一个人在充分认识了自己,充分认识了当代社会的发展情况之后,他的短期目标和长期目标自然就有了。随着自我和社会的发展,他又可以去调整这些目标。那样,他就不会被以前定下的不合时宜的目标所束缚;他回首过去时,也不会有什么遗憾。最终,他可能会取得自己以前从未想象到过的成就:尤其在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谁知道再过十年二十年,有什么行业会兴起,有什么行业会没落呢?所以,认识自己,认识自己的价值取向,然后在这个变化的社会中实现自己觉得有价值的东西吧。